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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天火”:儒林和红楼世界里的女性力量 | 杨早×庄秋水×刘晓蕾新书分享会

2025年5月10日 15:00 ~ 2025年5月10日 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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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红楼梦》剧照

    她具备钢铁般的意志又不减温婉善良,你不得不相信,蝴蝶与坦克可以并存于一个女人身上。/简媜



    以新眼读旧书,旧书皆新。用女性视角重读古典名著,男性叙事下作为“他者”存在的女子,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声音——红楼世界女性群像的璀璨夺目自不必说,在《儒林外史》这部男人之书里看似充当边角料、工具人的女性,也个个都闪耀着惊人的生命力。

    她们的智慧和勇气,犹如“一把天火”,照亮了男权社会的幽暗角落。

    她们不好惹,王熙凤一句“凭是什么事,我说行就行”撕碎温柔的滤镜,用自己的魄力撑起贾府一片天;沈琼枝被骗婚后果断逃婚,独闯南京以卖诗文为生,书写自己的命运。

    但大女主光环并非人人都有,多的是抗争不过宗法制度和人伦理法的女子。严监生的小妾赵姨娘机关算尽却人财两空,迎春误嫁中山狼,被折磨至死,连一声哭诉都无人听见。

    这场重读经典的契机,始于一场新书发布会。杨早和庄秋水为刘晓蕾的新书《刘晓蕾〈红楼梦〉十二讲》站台,第一次同框的三人畅谈各自眼中的哈姆雷特,观点相互碰撞、激发。现场意犹未尽,三人一拍即合,“名著三缺一”就此成立。36 封信件往来后,便有了今天的两本新书:《忍把功名,换了人间烟火》和《十字路口的贾家》,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5 月 10 日(周六)15:00-17:00,北京大学文学博士杨早与作家秋水、刘晓蕾携三人共作的两本新书一起来到单向空间·郎园 station 店,与大家一起聊聊儒林和红楼里的女性,看她们如何以柔韧之姿,点燃属于自己的天火。欢迎你来,补齐“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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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把天火”:儒林和红楼世界里的女性力量

    《忍把功名,换了人间烟火:18 封信聊透〈儒林外史〉》、《十字路口的贾家:18 封信聊透〈红楼梦〉》

    新书分享会





    嘉 宾
    刘晓蕾、杨早、庄秋水


    时 间

    5 月 10 日(周六)15:00-17:00


    地 点

    单向空间·郎园 station 店



    地  址


    北京市朝阳区东坝镇半截塔路 53 号郎园 station

    (北京纺织仓库南门)D3-1 座


    主办方
    单向空间、四川人民出版社、后浪






    票 价

    饮品+留座 39元
    《忍把功名,换了人间烟火》+留座 49.8元
    《十字路口的贾家》+留座 55元
    以上两本新书各一本+留座 84元





    #嘉宾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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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晓蕾


    南京大学文学博士,作家,大学教师;“名著三缺一”项目创始人;北京理工大学“最受欢迎的公共课教师”;“得到” APP《刘晓蕾讲透〈金瓶梅〉》主理人,曾在《文汇报》《腾讯大家》开设专栏,著有《情僧、英雄与正经人:14 位人物解透红楼梦》《作为欲望号的〈金瓶梅〉》《刘晓蕾〈红楼梦〉十二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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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早


    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名著三缺一”项目创始人。著有《五道庙与沙滩:舆论启蒙下的北京(19041918)》《民国了》《元周记》《城史记》《野史记》《说史记》《早读过了》《拾读汪曾祺》等,编有《六十年与六十部:共和国文学档案》《沈从文集》《汪曾祺别集》,译有《合肥四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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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秋水


    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制片人。著有《风入罗衣:中国文学中的服饰与人情》《三百年来伤国乱:晚清至民国中国记忆》等;担任纪录片《张謇》策划撰稿,获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





    #相关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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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字路口的贾家:18 封信聊透〈红楼梦〉》

    作者:刘晓蕾/杨早/庄秋水

    出版方: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后浪

    出版年:2025.4


    本书借书信往来这一传统而别致的载体,展现了三位作者对《红楼梦》中人事情理的分享与探讨。三人选择以自身经历见闻为引,剖析书中人物的行为性格,解构曹雪芹的创作动机与手法。他们在大名著中品小人物,由旧故事中得新见解,从《红楼梦》记录的生活点滴中捡拾超越性别的真情、发问爱与婚姻,也从曹雪芹独到的选材与运笔中见证传统观念的烙印、探讨规则与自由的冲突。信件往来之间,观点论述有时相互支撑,有时彼此争锋,从中总能感受到现代人视角下名著的温度与活力,也展现出思想碰撞创造的辽阔世界。




    #第一封信
    每个人读的都是自己

    撰文/刘晓蕾
    节选自《十字路口的贾家》第一辑






    秋水、杨早:


    见信如面。


    咱们的“名著三缺一”要开场了。跟两位志同道合的好友开启读名著的马拉松,想想就兴奋。何况以书信这种形式你来我往,也是会逼自己说掏心窝子的话的。


    秋水在朋友圈里说我们仨整了个大活儿,说起来,这个大活儿的发起完全是临时起意。那天你俩给我的新书《刘晓蕾〈红楼梦〉十二讲》慷慨站台,虽然是第一次同框,事先也没有对台词,但现场话题非常开放,聊得花团锦簇。不同的视角既能缠绕交织,还能荡开无数涟漪。由此,《红楼梦》成了一个有无限可能的宇宙,可以生发无穷的意义。现场意犹未尽,不如干票大的,重读六大名著。


    怎么读呢?首先,咱不摆专业研究者的谱儿,不掉书袋,不故作高深;其次,把名著们拉下神坛,用现代人的视角,让它们重新活过来。名著不能被仰视,否则会丧失温度。如此,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个人一定火花四溅,碰撞出一个更辽阔的世界。


    我读《红楼梦》的时间比较早,那时是小学五年级,家里的文学读物并不多。我记得那是一套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封面是旧旧的绯红色,有点儿残缺。当然也读不出什么名堂,只是背下了《葬花吟》全文,目的是跟小伙伴炫耀,收获崇拜无数,果然读名著始于虚荣心。掐指一算,我的名著阅读史竟然有四十多年了!


    秋水在对谈现场问我们:《红楼梦》里有哪个人物,你年轻时十分讨厌,现在却能理解了?秋水的回答是贾琏,我脱口而出的是贾政。年轻时认为贾政就是一个假正经,整天端着架子,跟一帮清客相公混,无识又无趣。人到中年,却看到了他的不得已——本来是个爱读书的人,还被贾赦讥讽过是书呆子,却没资格参加科举(被皇上赏了一个“主事”)证明自己;眼睁睁看着家族走下坡路,寄托厚望的大儿子早逝,小儿子宝玉却不走寻常路;上有贾母这样的人精母亲,哥哥贾赦死活看自己不顺眼,跟王夫人没有共同语言,唯有赵姨娘处还可以歇息,赵姨娘却被全家人嫌弃……悲催的中年人啊。


    听到这里,杨早在一旁悠悠地说:“你们油腻了。”年轻时,哪里想得到自己的同情心会给予贾政、贾琏这样的人呢?人到中年,果然变了。


    如果说《红楼梦》是国民经典,几乎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阅读入口,《金瓶梅》就不一样了。当我还是一个文艺青年的时候,曾有机会跟全本《金瓶梅》近距离接触。可是,它是繁体竖版的,而且文风过于粗粝,实在难以下咽,愣是读不下去。但很多人都说“金”是“红”的老师,没有“金”就没有“红”。作为一个资深的“红迷”,怎能错过这样一本奇书?于是在三十多岁时,我还是买了一部台版全本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跟《金瓶梅词话》属于两个不同的版本)。这次阅读却是另一番天地,不仅读得津津有味,而且像林黛玉读《西厢记》一样,感到余香满口,甚至一度有“竟比《红楼梦》还好”的想法。如此心路历程,孙述宇、田晓菲和格非也都有过,难道一个“红迷”的最终归宿真的是“金迷”?


    不过,争执《红楼梦》和《金瓶梅》哪个更好,没什么意思,本来就是各有其妙,不可替代。《红楼梦》确实频频向《金瓶梅》致敬,多处“深得《金瓶》壸奥”(脂批),但曹雪芹终究是一个文学天才,不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且另起一座文学的高峰。我爱《红楼梦》,也深爱《金瓶梅》。《红楼梦》写的是一个走下坡路的家族,“悲凉之雾,遍被华林”(鲁迅言),但书中的人性总体而言是明亮温暖的,尤其是在大观园里。然而《金瓶梅》的世界表面上活色生香,充满人间烟火气,内核却极为冷峭。在书里,几乎没有一个人对他人怀有善意,个个都是“理性经济人”,小算盘打得十分精刮。李瓶儿死心塌地爱上西门庆,却不得好死,对爱情有点儿期待的潘金莲,也一步步成了一个“恶女人”。


    《金瓶梅》的世界是荒寒的,并不适合居住,但只看到这一层还不够。如果把这个世界里的恶归结为意外,是商品经济的产物,是欲望的过度激发,也还是归因单一化了。这些恶,其实是内在于人性的部分,它若隐若现,一旦有合适的机会就会探出头来兴风作浪。恶其实很强大,善才是易碎的,过度相信善而不承认恶,其实是不够诚实。我有一个偏见:一旦有人只看见西门庆和潘金莲们的恶,认为《金瓶梅》是一部黑暗之书,我就不太愿意继续听了。


    能从《金瓶梅》里看到自己内在的幽暗,看到自己的日常和平庸,是需要勇气的。我不讨厌西门庆,还有点儿喜欢潘金莲,甚至挺喜欢应伯爵的。很多人都说应伯爵是“丑恶的帮闲”,但我觉得他是可以做朋友的。至于应伯爵对西门庆的“背叛”,现实生活中这样的“背叛”还少吗?再说了,本来就不该要求朋友义薄云天、肝胆相照,终其一生我们可能都未必有这个福气,对此,现代人感触当更深。对人性没有过高的期待,承认人性的幽微与不确定,就能发现《金瓶梅》里的这些“恶人”,其实就是平常人。


    特别期待跟你俩谈“红”论“金”。至于《儒林外史》《西游记》和《三国演义》,我正在重读,感觉像自己以前没读过一样。卡尔维诺说得对,经典作品就是你每次重读,都像在读新书,能带来发现。


    先说《儒林外史》。鲁迅先生曾给《儒林外史》定了一个“讽刺小说”的调子,但爱讽刺的作家往往是上帝视角,带着冰冷的优越感,俯视他笔下的人物。吴敬梓倒不这样,虽然他的人生很曲折,年轻时肥马轻裘,因为乐善好施(不懂得拒绝),以致千金散尽,从世家子弟到普通人,见多了人心叵测、世态炎凉,但他不冷酷、不愤世。


    书中有一个乡间老儒王玉辉,他的女婿死了,女儿要绝食殉情,母亲和公婆都苦劝她,活着总归是好的,王玉辉却表示支持,并认为这是“好死”。中学教科书给王玉辉贴上了“腐朽的封建卫道士”的标签,其实王玉辉更像我们身边的某类人:心眼倔、认死理,蒙着头一条路走到黑,缺乏反思的能力,很容易被神圣道德困住,看不清自己死命坚持的“理”是荒谬的。这样的悲剧,其实是普遍的人生困境。


    所以,咱们读名著的过程,也是一路在撕标签的过程。什么讽刺小说、主题意义、时代背景……这些学究式的标签,咱们通通不要。就是读人、读人情、读社会。


    至于《西游记》,我中学读过后就再也没拿起来。杨早曾说《西游记》有很多种读法,比如把取经当成唐僧带三娃的故事:老大孙悟空有本事不听话,老二八戒满怀小心思,老三沙僧直心眼儿……一下子刷新了《西游记》的打开模式。比如唐僧可以是项目经理,带着手下完成西天取经的项目。《西游记》也能读成一本成长小说,孙悟空一路打怪升级,也是一路在告别过去,当他一棍子打死六耳猕猴,就再也回不去了,最终成了斗战胜佛。他锤死别人,也被别人锤。所谓成长,也是一个不断被规训的过程。《西游记》有时候很会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很有传统中国稀缺的游戏精神。


    《三国演义》我是不太喜欢的。《鹿鼎记》里的韦小宝,就是靠听戏台上的诸种历史演义故事,洞悉了历史背后的流氓把戏,干了不少脏活儿。这些演义的历史观杂糅了市井和文人的双重趣味和想象。市井气是因为要在勾栏瓦肆里吸引听众,固有不少恶趣味,周瑜竟因嫉恨诸葛亮而被气死?诸葛亮骂死王朗,跟泼妇骂街有啥不一样吗?市井趣味渗透历史,往好了说,是解构正史,但也像皇城根下晒太阳扪虱的老者,谈起政治就像听墙根,言必称宫里如何如何,说来说去都是阴谋论那一套。至于文人趣味和想象,就是把听墙根升华成家国情怀,把政治游戏修饰成忠孝节义。写战争像过家家,一个大聪明制定了高明的计谋,所有人都傻乎乎地配合,最后大获全胜……既不贴近历史,也不好玩,所以我一向不爱看这类书。


    不过杨早说,《三国演义》是一部颠覆之书——一开始众人都坚持的东西,最终个个被击破、被颠覆。这是一个新鲜的入口,期待一起重读。


    《水浒传》更是一言难尽。近些年,这本书传达出来的价值观常被诟病,因为书里的暴力和血腥场面,属实太多。李逵举着两把板斧,一路杀到江边,杀到兴起,杀人能让他有快感。武松滥杀无辜,杀了张都监一家十五口,其中有九个是女性。这些所谓英雄好汉更像嗜血狂魔,金圣叹还说它是才子书,弹幕夸李逵“天真烂漫”,是上上人物。说金圣叹是典型的文人心态——手无缚鸡之力,却向往强人,对暴力有隔岸观花式的把玩,也不算冤枉他吧?为什么这样一本书成了经典名著?《水浒传》被经典化的背后,显然有更深厚的文化心态和社会心理。


    因为热爱《金瓶梅》,我又重读了一遍《水浒传》,倒能咂摸出一点儿新感想。你们肯定看过昆汀·塔伦蒂诺和马丁·斯科塞斯的电影,他们的电影里,充满了血浆和无厘头,暴力成了人性的底色,把暴力美学玩到了极致。暴力是可怕的,但也可以从暴力中窥见生存的偶然、荒诞和无常。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人有着跟生本能对立的死本能,破坏的欲望就属于死本能的一种。因此,暴力不应该只是批评的对象,也可以是研究的对象。


    相信在“名著三缺一”里,这本书也会被扯开很多口子,连通更广大的世界。


    读名著需要怎样的新视野?既然咱们的“名著三缺一”从《红楼梦》开始,我就先说说《红楼梦》吧。


    关于《红楼梦》,可说是众声喧哗。从专家到草根,从庙堂到民间,从高大上的“红学”到各种自媒体,每个人都可以对它说三道四。有把《红楼梦》读成反清复明、宫廷阴谋的,恨不得拿着放大镜从每个字缝里找家仇国恨。索隐派是“红学”流派里的顶流,持久不衰,至今依然霸屏。喜爱索隐的人认为历史比虚构更有价值,一方面是因为中国人普遍没有“务虚”的习惯;另一方面,历史已经成了信仰,承担着末世审判的功能,比如“留取丹心照汗青”。中国小说的源流有说来自唐传奇、宋元话本,也有说中国小说一直被当成稗官野史、雕虫小技,为了登堂入室就努力向历史靠拢,总强调讲的不是故事,而是史实。当年张竹坡评点《金瓶梅》时就说:“会做文字的人读《金瓶》,纯是读《史记》。”金圣叹也把《水浒传》跟《史记》相提并论,仿佛沾了历史的光,就可以让“虚构”有了身份。


    自从接触了短视频自媒体,真的是大开眼界,五迷三道。有人言之凿凿地说《红楼梦》就是鬼故事,大观园是一片坟地——元春省亲为啥半夜回家?因为她早就死了,是鬼。薛宝钗的蘅芜苑为啥如雪洞一般?因为她也是鬼。刘姥姥讲雪下抽柴的女鬼,就是暗示雪抱柴(薛宝钗)。这个,就当一乐吧。


    围绕《红楼梦》,历来有“拥黛派”和“拥钗派”之争,一直到现在,这两派都争斗不止,谁也打不过谁。一次我和秋水说到,“拥钗派”认为宝钗早就觉悟了,看空了一切,故而无欲无求、无可无不可,这是把宝钗当成得道高人了。不过,转而一想,“拥钗派”眼里的“拥黛派”是不是也有同样的问题呢?


    纵观名著江湖,确实只有读《红楼梦》才有这种奇特现象,为什么?一是因为曹雪芹写得烟云模糊,玩了叙事圈套;二是读《红楼梦》很容易产生代入,如鲁迅先生所说“自己钻入书中,硬去充一个其中的脚色”。认为晴雯就是因为性格太差而导致悲惨结局的人,跟王善保家的和王夫人到底有多大区别?不能抽离情感看文本,这本身就是风险。


    近期有篇《好姑娘薛宝钗》在朋友圈刷屏了,作者是押沙龙,我很喜欢读他的文章,但他这篇文章我是不太同意的。他先是树了一个稻草人,把“拥林(黛)派”简化为一个从道德和人品方面痛骂薛宝钗的群体:“薛宝钗是绿茶,是伪君子。她表面上看着温柔无害,其实名利心极重,一开头是想当妃子,后来没成功,就一心想嫁给贾宝玉,‘爬上宝二奶奶的宝座’。简单地说,这就是一个会来月经的岳不群。”这就有点儿强词夺理了。


    他又认为薛姨妈和薛宝钗根本无心跟贾家联姻,因为人家宝姑娘听到“金玉姻缘”的说法,见元春赏赐之物独她和宝玉一样,内心“没意思”(第二十八回)。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薛姨妈当着黛玉的面对宝钗说:“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宝玉),岂不四角俱全?”他认为这话“并非作伪,薛姨妈也没有作伪的本事,她真的就是这么认为的”。这可太实诚了,轻易被作者骗了。当薛姨妈说出这一番话,紫鹃赶紧说,既然姨太太有这个想法,不如去跟太太说说去?薛姨妈是怎么应对的?只见她话锋一转,说紫鹃你是不是想找小女婿了呀?这摆明了就是打马虎眼蒙混过关,她绝对不会跟老太太和太太提。薛姨妈的心思、贾母和王夫人的心思,都不可能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一定得在暗室里遮遮掩掩,这是日常生活中的人情政治。


    美国人类学家爱德华·霍尔在《超越文化》一书中提出了两个概念,“低语境文化”和“高语境文化”,以此来解释东方的说话艺术和人际关系的微妙。“低语境文化”的特点是偏重字面语言的逻辑性,说啥就是啥,没有“春秋大义”,不会“深文周纳”,不考虑说话者的地位、身份和动机。中国是典型的“高语境文化”,有的话不用明说,也不能明说;说出来的话,也并非字面意思,常有弦外之音。在高语境文化里,交流不只靠语言,还有上下文以及群体的文化默契。“一半采用语言,一半不采用语言来表达”,《红楼梦》显然深谙其趣。曹雪芹是个“狡猾”的作者,用文字构建了一部表层的《红楼梦》,把另一部《红楼梦》留给读者,我们只看到了冰山的一角,至于水面下的一大部分,要靠我们自己用经验、智识和想象力去填补。


    读《红楼梦》,其实每个人读的都是自己,都是在捍卫自己的选择和价值观。比如说到金钏跳井自杀,宝钗来安慰王夫人,这篇文章是这样为宝钗辩护的:“但如果设身处地站在薛宝钗的角度,她要安慰王夫人,又能怎么说呢?‘哎呀,你这个人太毒了!怎么能赶走丫鬟呢?她的死都赖你!’可能这么说吗?”


    可是,除了指责王夫人,就是撒谎说金钏不是自杀,难道就没有其他选项?其实还可以沉默,对吧?陷在拥护谁、讨厌谁,谁好、谁不好的立场对抗里,容易把小说读成道德法庭。我也要警惕这样的任性和独断。


    哎呀,我说的太多了,打住。期待我们仨的现场对谈,也期待你俩的回信。


    安。



    晓蕾

    2022 年 11 月 18 





    《儒林》立体封_副本.jpg



    《忍把功名,换了人间烟火:18 封信聊透〈儒林外史〉》

    作者:刘晓蕾/杨早/庄秋水

    出版方:四川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2025.4


    这是一本解读《儒林外史》的书信集。杨早、庄秋水和刘晓蕾从女性、科举、朋友、城市、家庭、底色6个视角切入,聚焦经典情节和小人物的命运,以现代眼光重新诠释这部文学经典,追求现实与历史的照应。书中既有对封建礼教的犀利批判,也敏锐捕捉到吴敬梓隐藏在文字中超前的性别观念,以及他对底层人物的温情关怀。展现了吴敬梓悲天悯人的情怀和他对生活烟火气的热爱与生命诗意的追求。本书采用传统书信形式,书信往来中作者相互坦诚,也相互碰撞,比一般的品鉴更有意思。




    #第一封信
    另一位赵姨娘的故事

    撰文/杨早
    节选自《忍把功名,换了人间烟火》儒林第一·女性






    晓蕾、秋水:


    咱们终于要开始讨论《儒林外史》了。一般人说到《儒林外史》,首先想到的总是科举,是匡超人和马纯上(马二先生),周进与范进。咱们偏偏要在第一封信来说说《儒林外史》里的女性。


    那天被问到古典名著的排名,我不得不承认,在公众心目中,《红楼梦》还是会压《儒林外史》一头——主要原因是《儒林外史》不写男女爱情,在一个任何行业剧、类型剧都要用大部分篇幅来谈恋爱的时代,没有爱情太影响流行与传播了。但没有爱情,不等于《儒林外史》里没有女性。比如秋水讲你的女性主义启蒙人物就是沈琼枝。所以书里的女性还是可圈可点的。


    我今天想跟二位分享的是赵姨娘——不,我不是陷在《红楼梦》里没出来,这是另外一位,严监生严大育家的赵姨娘。但这位赵姨娘跟《红楼梦》里的赵姨娘也有非常相似的地方,她们都是“生了儿子的妾”。


    《儒林外史》里的赵姨娘是广东高要人。高要古称端州,曾是宋徽宗赵佶的封地,此地是肇庆府治所,毗邻佛山所辖三水县,离省城广州一百八十余里,算得冲要之地。


    赵姨娘家并不豪富,就是城里街上的普通人家,她父亲是扯银炉的手艺人,有个哥哥赵老二,自小送到米店去学生意。她是卖给人做妾的——东门里的严家二老爷,十多年没有子嗣,思谋买一房小妾来传香火。为此事,严家夫妇打了多少饥荒,到底买了赵家的女儿当妾。按明清律例“其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娶妾”,所以严二老爷买赵姨娘,合理合法。


    赵氏进了严家的门,做小伏低自不必说,太太眼里没有她,又阻不得老爷传子嗣,只日逐将日用扣得密紧。严家本是勤俭的家风,不到年节动不得荤腥,太太又是个有嫁妆的,故此老爷也做不得声,只肯背人处与赵氏说些闲话。


    幸得天从人愿,不上二年,赵氏竟生下一个麟儿。太太亦难再随意使唤她,反要拨两个丫鬟服侍。这位严太太待自己亦是一样刻薄,又不肯歇息,凡百事端,都要亲力亲为,加上心中忧愤,渐渐面黄肌瘦,有了下世的光景。


    严老爷是个胆小有钱的人,每与赵氏私下说,太太王氏家里放着两个做廪生的哥哥,铮铮有名,若恶了他们,便太太没了,也扶你不得。赵氏记在心里,有事无事撺掇老爷,相与两个舅爷,又明里暗里劝老爷,太太王氏身虚要用补药,人参、附子只管去买。太太的病渐重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穿梭家中,赵氏在旁侍奉汤药,极其殷勤,夜晚时抱了孩子在床脚头坐着哭泣,哭了几回。



    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萨把我带了去,保佑大娘好了罢!”王氏道:“你又痴了!各人的寿数,那个是替得的?”赵氏道:“不是这样说!我死了,值得甚么?大娘若有些长短,他爷少不得又娶个大娘。他爷四十多岁,只得这点骨血,再娶个大娘来,各养的各疼。自古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这孩子料想不能长大,我也是个死数。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还保得这孩子一命。”王氏听了,也不答应。赵氏含着眼泪,日逐煨药、煨粥,寸步不离。一晚,赵氏出去了一会,不见进来。王氏问丫鬟道:“赵家的那去了?”丫鬟道:“新娘每夜摆个香桌在天井里,哭求天地,他仍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见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王氏听了,似信不信。





    王氏太太须不是那心宽能容的人物,但宗嗣到底是自家的,赵氏既如此说,拗她不过,再听赵氏哭诉,不觉松了口道:“何不向你爷说,‘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赵氏飞请老爷进来,当面将这话说了,严老爷一迭声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王氏心知此是夫妾合伙的算计,欲待争辩,却越不过仪礼,又自思是将死的人,只索罢了,摇手道:“这个也随你们怎样做去。”


    严老爷与赵氏晓得此时不是省钱的当口,舍了两封银子,每封一百两。果然二位舅爷没口子应承,他们又是读书人,说道此事,不特严老爷父母、自家妹子父母极力主张,连孔子亦是赞成的。严老爷大喜,只心忧自家大哥是县里有名的恶人,又是前任学台明取的贡生,欺负了自家这个钱捐的监生几十年,眼下虽去了省城,回来难免多话。两位舅爷道:“有我两人做主。但这事须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席,将三党亲都请到了,趁舍妹眼见,你两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谁人再敢放屁?”


    赵氏当年进严家,不过一乘小轿,一件货物似的抬进门来。如今严老爷要抬举小妾,请舅爷们写了几十幅帖子,遍请诸亲六眷,先到王氏床前,写立王氏遗嘱,又请两位舅爷王于据、王于依都画了字,再到外面,严老爷与赵氏全照夫妇嫁娶礼仪。


    两人双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王于依广有才学,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先的文,甚是恳切。告过祖宗,转了下来,两位舅爷叫丫鬟在房里请出两位舅奶奶来,夫妻四个,齐铺铺请妹夫、妹妹转在大边,磕下头去,以叙姊妹之礼。众亲眷都分了大小。便是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妇、丫鬟、使女,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都来磕了主人、主母的头。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姐姐,那时王氏已发昏去了。行礼已毕,大厅、二厅、书房、内堂屋,官客并堂客,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宾主尽欢。吃到三更,奶妈来报,“奶奶断了气了!”严老爷放声大哭,赵氏冲入房内,一头撞在床沿上,哭死了过去。府里众人忙着施救不提,却有嘴利的丫鬟醒过神来,喝骂奶妈:“偏只说奶奶断气,利市不好,过了今日,仔细你的皮!”


    这边赵氏虽然昏迷,亦不妨事,衣衾、棺椁都是现成的。三更没了太太,五更未到,人已入殓。贺喜的宾客多不肯走,此时立地变了吊客,参了灵,才回家去吃早饭。


    严二爷家红白事连着,隔壁大老官家,五个儿子,一个也不曾到。夫妇二人心中不安,报丧,开丧,出殡,足足闹了半年,用了四五千两银子。赵氏欲待披麻戴孝,又是两位舅爷抢下来,只肯按姊妹论,戴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这又是给赵氏吃一颗定心丸。


    故此,“赵氏感激两位舅爷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腌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每家四只;鸡、鸭、小菜不算”。严老爷是怕老婆成了习惯的人,虽然看着心疼,也不敢说句二话。


    当年除夕,严老爷收到王氏放在当铺里生利的私房钱三百两,想起亡妻的好处,忍不住掉下泪来。赵氏乘机劝说,要将这些银子再替王氏做好事,又要送些给两位舅爷做科举盘川。严老爷见她只顾耗财邀名,甚是不快,一脚将伏在腿上的猫儿踢走,谁想那瘟猫将床板跳塌了一块,掉出王氏生前藏着的五百两银子,严老爷此时想念亡人,也不管王氏藏金的用途,只认作“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想起来哭一场,一直哭到元宵节,兀自郁郁不乐,得了心口疼痛的病。撑了一年,不支去了。


    临终时,严监生伸出中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两根指头,总不肯断气,无人晓得何意。闻讯赶将来的隔壁大侄子二侄子,纷纷猜“两个亲人不曾见面”(意指自己父亲未返)、“两笔银子不曾吩咐”,只有赵氏明白,他是看那灯盏里点着两茎灯草,恐费了油,说着话,忙走去挑掉一茎。严监生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


    严监生既死,赵氏心头只剩一块大石头,便是省里科举未归的大伯子。待得大老爹严贡生科举归来,赵氏立时三刻派奶妈、小厮去请。她手中此时,有三张牌:

    (1)自己生的儿子,无可争议的继承人,赵氏又让他给严贡生磕头,“全靠大爷替我们做主”;

    (2)两位廪生舅爷的支持;

    (3)送给大伯“簇新的两套缎子衣服,齐臻臻的二百两银子”。


    果然,严贡生此时并不曾为难她,还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二奶奶!人生各禀的寿数,我老二已是归天去了,你现今有恁个好儿子,慢慢的带着他过活,焦怎的!”这声“二奶奶”叫得赵氏心内快活极了,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然而,严贡生不同意严监生葬入祖茔,一面说“你爷的事,托在二位舅爷就是”,又道“等我回来斟酌”,紧跟着带二儿子上省结亲去了──此举亦是蓄势,将来发难时更有依仗。


    去了大老爹这块心病,被卖的小户人家女儿赵氏,生了儿子的妾,终于走上自己的人生巅峰:“赵氏在家掌管家务,真个是钱过北斗,米烂成仓,僮仆成群,牛马成行,享福度日。”


    然而好景不长,小孩子出了七日天花,竟是没了。“赵氏此番的哭泣,不但比不得哭大娘,并且比不得哭二爷,直哭得眼泪都哭不出来,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


    她毕竟是个有主见的人,立时便打发人请了两位舅爷来,商量要立大房里第五个侄子承嗣。赵氏的想法是:“这立嗣的事是缓不得的……间壁第五个侄子才十一二岁,立过来,还怕我不会疼热他、教导他?……就是他伯伯回来,也没得说。”赵氏虽然不大识字,但无子立嗣的常识还是晓得,律令所谓“无子者,许令同宗昭穆相当之侄承继。先尽同父周亲,次及大功、小功、缌麻,如俱无,方许择立远房及同姓为嗣”。大老官家现放着“生狼一般”的五个儿子,哪可能有别的选项?赵氏唯愿能立个最幼的,方便控制,而且抢先造成既成事实,便不怕大老爹回来有甚多余言语。


    大舅爷看到银子米肉份上,还待答应,小舅爷是个精的,抢先道:“宗嗣大事,我们外姓如何做得主?”只肯写一封信,让人去省里请严贡生回来主事。


    这小舅爷王仁,虽然只是县学里的廪生,不比他大哥是府学里的,但对于律例上事,委实比大哥清白。律例规定:“妇人夫亡无子守志者,合承夫分,须凭族长择昭穆相当之人继嗣。”而严家族长严振先,本人虽是乡约,“平日最怕的是严大老官”,他怎敢撇下严贡生自作主张?


    于是,主动权又回到严大老官手中。


    果然,严贡生从从容容,办完二儿子的亲事,做足架势,“借了一副‘巢县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肃静’‘回避’的白粉牌,四根门枪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开锣掌伞,吹打上船”。


    大老官回到家后,首先便制止了浑家给新媳妇腾房的举动,说儿子媳妇要去住二房的高房大厦。浑家说赵氏只要过继自家五儿子。严贡生把眼一瞪:“这都由他么?他算是个甚么东西!我替二房立嗣,与他甚么相干?”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严贡生再去二弟家,嘴脸便大不同,“二奶奶”也不叫了,两位舅爷也不大理会,只叫管事人等打扫正宅,“明日二相公同二娘来住”。赵氏还抱有一丝希望,想着退一步也罢,就过继老大家二儿子,自己也该是母亲的名分,怎么要搬出正房让儿子媳妇?


    未料严大老官是心极黑手极辣的读书人,他先是吓得二位舅位仓皇托词溜掉,再是当赵氏透明,直接吩咐府里众人:



    我家二相公明日过来承继了,是你们的新主人,须要小心伺候。赵新娘是没有儿女的,二相公只认得他是父妾,他也没有还占着正屋的。吩咐你们媳妇子把群屋打扫两间,替他搬过东西去,腾出正屋来,好让二相公歇宿,彼此也要避个嫌疑。二相公称呼他“新娘”,他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爷”“二奶奶”。再过几日二娘来了,是赵新娘先过来拜见,然后二相公过去作揖。我们乡绅人家,这些大礼都是差错不得的。你们各人管的田房、利息、账目,都连夜攒造清完,先送与我逐细看过,好交与二相公查点,比不得二老爹在日,小老婆当家,凭着你们这些奴才朦胧作弊。




    一口一个“妾”“小老婆”,完全不肯承认赵氏曾经的正房地位。


    偏生这些下人,都听严贡生的,顶着赵氏的臭骂,仍是道:“大老爹吩咐的话,我们怎敢违拗!他到底是个正经主子。他若认真动了气,我们怎样了得。”下人的反叛,固然有赵氏平日里“装尊,作威作福”的缘由,亦足见世俗民情中,赵氏仍然算不得“正经主子”。


    若是赵氏待人体贴,下人宾服,一起帮着赵氏与严大官人争执,甚至跟严家五个儿子斗殴起来──严家五子曾有将找猪的王大“拿拴门的闩、赶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的战绩──那又当如何呢?


    依律例,赵氏还是占不了便宜,假设赵氏率下人将严贡生家人打伤打死,“凡妻妾殴夫之期亲以下,缌麻以上尊长,与夫殴同罪。至死者,各斩(清律改为斩监候)”,严老大夫妇随便躺下碰个瓷,就够赵氏吃不尽的苦头。若是反过来,严老大家人打伤打死了赵氏,“若兄姊殴弟之妻,及妻殴夫之弟妹,及弟之妻,各减凡人一等。若殴妾者,各又减一等”。若是官府认定赵氏为妾,四舍五入,严老大一方的犯罪成本甚微。


    故此赵氏只是“号天大哭,哭了又骂,骂了又哭,足足闹了一夜”。次日一乘小轿抬到衙前,喊了冤,托人写了状词。高要县正堂汤依规矩,次日批复:“仰族亲处覆。”


    那就让族长来断。前面说了,族长严振先顶怕严大老官,他的说辞是“我虽是族长,但这事以亲房为主。老爷批处,我也只好拿这话回老爷”。其余亲族,更是白瞎:



    那两位舅爷,王德、王仁,坐着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总不置一个可否。那开米店的赵老二、扯银炉的赵老汉,本来上不得台盘,才要开口说话,被严贡生睁开眼睛喝了一声,又不敢言语了。两个人自心里也裁划道:“姑奶奶平日只敬重的王家哥儿两个,把我们不不睬,我们没来由今日为他得罪严老大。‘老虎头上扑苍蝇’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




    那么,赵氏到底是妻还是妾呢?如果她的儿子不死,这一点关系没那么大(因无别的嫡母在,这也是赵氏当初拼命要扶正的最大动因),但儿子没了,这妻妾之分便是霄壤之别。


    细论起来,当时严监生与赵氏成婚,做得太急,二位舅爷拿了银子物事,只求巴结金主,万事不顾,留下了偌大的漏洞:王氏还在,严赵就已拜堂成亲。


    依律:“妻在,以妾为妻者,杖九十,并改正。”严贡生又是亲长,家里人又未参与婚礼,他拿住此条,告到衙门,严究起来,赵氏少不得要改妻为妾。难怪族长回禀县衙,只能“混账”:“赵氏本是妾,扶正也是有的。据严贡生说与律例不合,不肯叫儿子认做母亲,也是有的。总候太老爷天断。”而严贡生,就敢径以赵氏为妾,说出“像这泼妇,真是小家子出身。我们乡绅人家,那有这样规矩!不要恼犯了我的性子,揪着头发,臭打一顿,登时叫媒人来,领出发嫁”这般狠话。又没个正牌弟媳主持,严贡生要发卖已故兄弟的妾,也未必做不到。


    赵氏终于忍受不了严老大的恶心恶言,也顾不得殴伤夫兄须加罪一等,要从屏风后奔出来揪他、撕他,被家人、媳妇劝住了。


    至此,赵氏的主母梦走到了绝路。汤知县若断一个“准夫家族亲依礼处分,严赵氏不合以妾为妻,着改正”,万般要强如曹七巧的赵氏,就是一个祥林嫂的下场:


    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

    ──鲁迅《祝福》


    好在,汤知县也是妾生的儿子,能与赵氏共情。这个寻常贪官,见了复呈道:“‘律设大法,理顺人情。’这贡生也忒多事了!”写了极长的批语说:“赵氏既扶过正,不应只管说是妾。如严贡生不愿将儿子承继,听赵氏自行拣择,立贤立爱可也。”


    严贡生正在兴头上,哪里肯依,告到肇庆府,“府尊也是有妾的,看着觉得多事”,将此案发回高要县,汤知县当然维持原判。严贡生又告到省里,按察司如何肯理这等细故,仍然批回府县。严大老官是狠人,直接打算“京控”,“赶到京里求了周学道,在部里告下状来,务必要正名分”,可想而知,不会有什么下文。


    高要县、肇庆府、广东省的一系列的判决,也并非无法可依,按律:“无子立嗣,除依律外,若继子不得于所后之亲,听其告官别立,其或择立贤能及所亲爱者,若于昭穆伦序不失,不许宗族指以次序告争,并官司受理。”这其实还是给了立嗣者选择腾挪的空间,所以严大老官的诉求点,应该还是“妾”根本连立嗣资格也是没有的。


    严贡生坚持将二儿子过继给二房,也是有道理的,过继立嗣,没有立人家长房长子的——当然也有例外,像汪曾祺的例子。汪曾祺的二伯父汪常生早死无后,按说应该由长房次子汪曾炜过继,但二伯母不同意,她和汪曾祺的生母杨氏感情很好,所以要次房长子汪曾祺当儿子。汪常生念中学时就死了,汪家多少对二奶奶有内疚与亏欠之感,最后讨论出一个折中方案,将汪曾炜和汪曾祺都过继给二伯母,一个叫“派继”,由家族指定的,一个是“爱继”,遵从当事人的意愿。


    但即使汪家很是将就,二伯母也有了两个名义上的儿子,最喜欢的继子汪曾祺还常上她屋去,听她教他《长恨歌》《西厢记·长亭》,喂他吃饭,吃点心。但最后,二伯母孙氏还是郁郁而终。她去世前,汪曾祺奉祖父命,去城隍庙为二伯母“借寿”——就像赵氏在后园祷祝,将自己的十年阳寿转借给重病者。赵氏是假意,汪曾祺是真心。但一样没用。


    后来,汪曾祺把二伯母的故事写到了《珠子灯》里:






    她变得有点古怪了,她屋里的东西都不许人动。王常生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永远是什么样子,不许挪动一点。王常生用过的手表、座钟、文具,还有他养的一盆雨花石,都放在原来的位置。孙小姐原是个爱洁成癖的人,屋里的桌子椅子、茶壶茶杯,每天都要用清水洗三遍。自从王常生死后,除了过年之前,她亲自监督着一个从娘家陪嫁过来的女用人大洗一天之外,平常不许擦拭。里屋炕几上有一套茶具:一个白瓷的茶盘,一把茶壶,四个茶杯。茶杯倒扣着,上面落了细细的尘土。茶壶是荸荠形的扁圆的,茶壶的鼓肚子下面落不着尘土,茶盘里就清清楚楚留下一个干净的圆印子。她病了,说不清是什么病。除了逢年过节起来几天,其余的时间都在床上躺着,整天地躺着,除了那个女用人,没有人上她屋里去。






    其实就是得了抑郁症。汪曾祺后来说“对传统礼教下的妇女来说,丈夫去世,她也就死了,双重悲剧”,汪家没有人薄待二伯母,尚且如此,赵氏就算过继了大房的老五,几口子在隔壁虎视狼顾,她能享福到老吗?算来,她这时不过只有二十来岁,日子正长。


    严贡生京城告状不成,返乡之后,以其毒辣心性,最大的可能,是想方设法逼赵氏改嫁,按律:“其改嫁者,夫家财产及原有妆奁,并听前夫之家为主。”不单如此,改嫁的寡妇,若受对方财礼,这财礼也归前夫家所有(“孀妇自愿改嫁,翁姑人等主婚受财,而母家统众抢夺,杖八十”),这又是祥林嫂被婆家卖到山里的故事了。


    二伯母去世后,九岁的汪曾祺作为孝子为二伯母服丧尽孝,汪家甚至答应了二伯母娘家的要求,用老太爷的寿材发送了二儿媳,还有,棺材设灵在堂屋里──这都是“逾制”,然而汤知县说得好:“律设大法,理顺人情。”这句话出自《后汉书·卓茂传》。汤知县连刘伯温是元朝进士都不知道,偏能引《后汉书》?只能说,这句话,虽出自汤知县之口,却是作者的心声。


    我们看《儒林外史》里这位赵姨娘的故事,固然为严贡生的心狠手辣、二位舅老爷的无耻贪婪而悚然心惊,但仔细想想赵姨娘的命运,也会让人不寒而栗。我们当然早就知道,旧社会的中国是一个对女性不友好的男权社会,但读《儒林外史》的时候,难免会被男性视角的叙事挡住眼睛。细细理一下,尤其是结合明清的律法,才发现赵姨娘简直是无路可走,她虽然鄙俗,但命运实在对她不公。在各大名著里,吴敬梓与曹雪芹的性别观是最先进的,曹雪芹借宝玉之口说“水做的”“泥做的”,世人皆知,吴敬梓的观点,除了沈琼枝一节,却是藏在字里行间的。我想着把这个故事好好讲讲,正是想说明,《儒林外史》也是很值得深读的,非独科举名士那些显明的讽刺。晓蕾、秋水觉得呢?


    等你们对《儒林外史》中女性书写的看法。


    即请

    文安


    杨早
    2023 年 5 月 16 日星期二










    “一把天火”:儒林和红楼世界里的女性力量

    《忍把功名,换了人间烟火:18 封信聊透〈儒林外史〉》、《十字路口的贾家:18 封信聊透〈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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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5 月 10 日(周六)15:00-17:00 
    地点:单向空间·郎园 station 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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